那群玩电竞的年轻人

“以前电竞的一个误区是，大家老是把电竞跟游戏等同起来，但我们现在要告诉大家的是，电竞不等同于游戏，电竞等于体育，这是我们需要向公众去宣讲的方向。”

一名职业电竞选手的诞生

作为中国最具影响力和传奇性的电竞世界冠军，以“Sky”之名行走江湖的李晓峰每天都会接到很多年轻人发给他的私信，写信的大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的问题通常是：如何进入电竞行业并成为一名职业电竞选手？在一段“学生在学习阶段还是以学习为主”的无用劝说之后，Sky干脆给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标准：在你所在的游戏服务器里面打进国内前100，排名越靠前越好。

2016年之前，广西桂林青年唐晓辉不是没想过走这条路，他也想追寻偶像Sky的步伐，去做一名职业电竞选手。但那时已经29岁的唐晓辉还只是一家淘宝店的店主。如传统竞技体育一样，在同样讲求天赋的电竞行业，29岁几乎是一个可以退役的高龄了，他的偶像Sky获得世界冠军的年龄是20岁，甚至退役时也只有30岁。

唐晓辉的人生如同所有的“网瘾少年”一样，从中学开始迷上了网络游戏，导致学习成绩难以对外人启齿，2007年高中毕业后就进入了社会闯荡。他也试过去做一些“常规”的工作，比如在网吧做网管、在餐厅做服务员之类的，自称“享受惯了自由气氛”的他变得对这些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失去了兴趣，没有一种工作能让他坚持一年以上。于是他义无反顾地重返网络世界，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在家里开着淘宝店卖游戏点卡赚钱。

不习惯固定工作并不意味着唐晓辉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他在游戏时的表现证明，他真的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做好一件事，只不过这件事不属于主流认知里的“正事”。

2016年3月，一款叫《皇室战争》的游戏进入了他的人生。作为全球最具创造力的游戏开发商，来自芬兰的游戏公司SuperCell于2016年年初推出了他们的重磅产品《皇室战争》，这款游戏一经发布就在全球范围内获得玩家极大的欢迎。

而在中国，游戏爱好者唐晓辉也在第一时间下载了这款游戏。接触之后，唐晓辉被这款游戏迷住了，自称变成了一个“狂热的玩家”。因为开网店的时间比较自由，他每天至少要花七八个小时在这款游戏上，三分钟一局的规则意味着他每天至少要打100局游戏；为了高效提升自己的等级，他还会设置好闹钟提醒自己准时打开游戏中的宝箱。

开始时，他如同此前的其他游戏一样，只是觉得自己比周围的同伴都玩得好；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仅仅停留在“玩得好”的那一层里，而变成了这个游戏里最厉害的那一批人，甚至还是国内打上3000分等级的第一人。

因为游戏的火爆，SuperCell官方趁热在4月举办了《皇室战争》首届大师赛，唐晓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名参加了线上预选赛，结果顺利杀入全国前八，被官方邀请到上海去参加线下总决赛，那也是他第一次来到上海这座城市。唐晓辉一口气冲到了决赛，虽然没能获得冠军，但亚军的成绩足以让他收获众多的掌声与欢呼，3万元的奖金也是他游戏生涯的第一笔收入。

亚军的成绩和下面观众的欢呼让唐晓辉确信自己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他也许能够靠这款游戏真正踏入电竞的圈子。在比赛结束后的颁奖环节，主持人询问唐晓辉接下来的计划，唐晓辉当场宣布要回去在直播平台上直播打《皇室战争》，观众们爆发出了欢呼声。第二天，唐晓辉就在直播平台“斗鱼”开始了直播的尝试，没想到效果出人意料地好。两年后，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直播的前四天就积累了超过5000个粉丝，不到10天就拥有了1万粉丝。“斗鱼”的工作人员也开始联系他，给他的直播提供帮助。线上线下同时发力，他成为电竞行业的一个小明星。

随后在2017年年底，此前一直缺少一项职业化联赛的《皇室战争》启动了基于战队形式的全球职业联赛，唐晓辉作为这款游戏的名将也收到了三四家俱乐部的邀请，其中包括了自己偶像Sky当年效力的俱乐部——WE。“当时接到电话，我立马脑子里就想到了Sky。”在通过了考核后，唐晓辉签下了自己第一份职业电竞合同，拥有了每月几万块的固定工资收入。

至此，这个过去30年一直生活在小城桂林的青年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完成了个人身份的转变，终于成为一名令同龄人艳羡的职业电竞选手。

俱乐部的职业化

现在，唐晓辉训练生活的地方是上海闵行区郊外的一栋别墅。在那里，二楼三楼是他们起居生活的房间，一楼则是他们的训练室。他和他的三个队友每天会从吃完午饭之后开始训练，一直到晚上6点。训练内容包括了相互之间比赛、学习经典的比赛视频、在网上和玩家比赛，简而言之，除了每周一次的视频学习外，他们的任务就是从周一到周五待在别墅里打游戏，只有周末能够和队友出门放松一下。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甚至要比“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更为枯燥，但对于唐晓辉和他的队友们来说，这才是他们想要的。与唐晓辉相似，他的队友们同样对课堂学习缺乏兴趣，而在游戏上天赋突出。只不过他们的年龄分别只有22、19和18岁。

在这种环境里，这座看起来十分寻常的别墅就像是这几个年轻人的世外桃源。但从某个角度看，这样简单的生活也是他们与顶级电竞明星的差距。据外界估算，目前国内“电竞一哥”Uzi的年收入过亿，而Uzi所在的俱乐部RNG为他开出的固定月薪大约就有30万元人民币，差不多是唐晓辉的10倍。

能开出这样的高薪并将Uzi运作成为电竞明星，RNG依靠的是更为职业化和商业化的模式。就在距唐晓辉5公里之外，RNG的队员们过着更为严苛也更加专业的封闭式生活。RNG在虹桥机场附近的上海中骏广场租下了一整栋六层高的写字楼，这栋楼的五层是他们的宿舍，里面住着几十个RNG俱乐部的队员。

在RNG 俱乐部的基地内，队员们正在进行封闭式的训练（刘锋 摄）

除了57名正式队员外，还有20多人是二线队和试训的队员。但不管是谁，这些怀揣电竞梦的年轻人必须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吃饭、训练、睡觉，除了偶尔抽抽烟，不能随意走出这栋楼，周末也不例外。这种模式使其看起来与传统体校几无二致，甚至在管理上更加严格——“只有打完比赛的那个晚上会放一个假。”其工作人员对本刊说道。在训练室门口的公告板上，我们看到了好几份处罚通知，其中一位年轻队员因为外出晚归被扣掉了5%的工资。

“网上把我们这里叫‘RNG网瘾戒疗所’，很多年轻人可能一开始抱着很大的热情过来，进来之后发现选手们都处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状态下，他们是无法支撑的，然后自然而然就把网瘾给戒了。”谈起这样的管理方式，RNG俱乐部的CMO（首席市场官）李杰明觉得理所当然。去年4月，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转行进入电竞行业，加入了RNG俱乐部，这个在7年前成立之初只是由YY直播平台几名主播组成的俱乐部现在已经有了快200号人，也设立了像“CMO”这样的职位。

此前网上流传着关于电竞俱乐部发展的“三步走”总结，李杰明颇为认同。所谓“三步走”，即从1.0的“网吧时代”，几个好朋友聚在一起去打比赛，也没有所谓的经纪人；到2.0的“小区居民楼”时代，每个战队都会有战队经理来负责商业化的部分，选手们则会在一个居民楼里进行密闭式的训练；到了3.0版本，这些之前零零散散的“战队”就进入了公司化的商业运营阶段。

从经济学的角度讲，所谓“职业化”正是社会分工越来越清晰的产物。在过去的若干年间，电竞行业没什么“分工”的概念。10年前，还在南京上大学的李杰明组织了南京市第一届高校电竞联赛。他记得那年参加比赛时，一个战队就只有选手自己，连教练都没有，一般都是队长兼教练。“我接触过在当时最火热的《DOTA》游戏里排名国内第一的战队，他们本身连经纪人也是自己兼的。”

10年之后，日月换新天，当年的《DOTA》已经变成了新版的《DOTA 2》。去年10月初，RNG战队作为国内选拔赛的冠军，以赛区一号种子身份晋级在韩国举行的《英雄联盟》世界总决赛。因为已经是第八届比赛，所以也被简称为“S8”。

2018 英雄联盟S8 赛季世界总决赛现场观众（图 | 视觉中国）

与当年李晓峰们单枪匹马出国比赛不同，RNG这次派出了超过30人的队伍，其中不仅有8名队员和2名教练，还有专门为他们服务的理疗师与数据分析师。除此之外，各种外围职能人员也去了十几个，他们分别负责组织粉丝应援、内容拍摄记录和新媒体运营等等。

职能清晰，多部门协同，所有一切按部就班，变成了一条有序向前运转的商业链。年轻人的生意“RNG现在的组织架构与一个普通的内容加工型企业没有区别。”李杰明这样定义自己。但无论是把自己定义为体育俱乐部还是内容型公司，想要吸引足够多的外部资源来培养偶像明星级选手，往专业化和职业化的方向走是前人已经证明了的道路。

作为中国在电竞领域最重要的参照物，韩国在1999年就成立了一个叫KeSPA的组织，也就是韩国电竞协会。“KeSPA应该说比世界要领先10年左右。”李杰明说道。为此，大概从10年前开始，国内不少俱乐部都陆续引进了来自韩国的管理人员和外援。

国内另一家电竞俱乐部EDG的负责人吴历华则告诉本刊，商业化环境的差异是韩国在电竞产业的发展上先人一步的重要优势。一方面，因为KeSPA隶属于韩国旅游文化观光局，使得韩国最初进行电竞职业化建设时，就能让大韩电信、大韩航空等国家级公司投资组建电竞职业战队；另一方面，这些大型企业也把电竞作为在年轻人中增加自己品牌影响力的一种工具，成立了专门管理电竞的部门。而在中国，电竞产业却在诞生不久就遭遇了重大打击。2004年4月，国家广电总局发布了《关于禁止播出电脑网络游戏类节目的通知》，前CCTV5的王牌节目《电子竞技世界》惨遭封杀。在网络直播发展之前，电视直播对一项赛事来说是产业链的核心，没有电视台的曝光，赞助商、门票收入、内容版权都无从谈起，电竞变成了没有商业模式的一个产业，只能依靠少数富豪的个人兴趣存活下去。

直到近三四年，随着网络直播的兴起和政策层面的逐渐放宽，电竞产业才慢慢开始了正常的商业化发展，也有了像量子体育VSPN这样以电竞赛事和泛娱乐内容运营为核心业务的公司。2015年，吴历华的EDG俱乐部开始了寻求外部资源的尝试，最简单和直接的办法就是寻找赞助商。那时，愿意赞助他们的是与游戏相关的硬件厂商，但金额只有几十万元。

又过了两年，随着电竞影响力的不断扩散，他们在去年S8时的赞助商已经达到了7个，其中既包括英特尔这样的电子类企业，也有李宁这样的运动品牌，甚至连食品公司湾仔码头也加入了进来。而拥有明星选手Uzi的RNG更是有多达11家赞助商，这些商业上的赞助成为当下电竞俱乐部快速发展的原动力。

“英雄联盟”电脑游戏的女性玩家团“QWER”（图 | 视觉中国）

做了五六年电竞赛事运营的顾黎明觉得这是电竞在年轻人群体中魅力的直接体现，“我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比赛不是电竞的全部，电竞赛事是服务于年轻的玩家和年轻人社区的”。为此，顾黎明带领运营的《DOTA2》通过创意工坊这样的项目，号召玩家参与到游戏饰品的制作和设计中来，同时，完美世界控股集团也和四川传媒学院达成战略合作，共建了“国际游戏与电竞学院”以及“游戏与电竞孵化中心”，争取把更多的年轻人拉拢到电竞行业中来。

去年11月中旬，RNG战队在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举行了一场交流会，有80多位同学主动来这里了解电竞行业的发展状况。选择中传是因为这里是国内率先开设电竞方向专业的顶级院校，2016年9月，教育部将“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列入了高校专业学科，中传随即在次年设置了数字媒体艺术（数字娱乐方向）的招生方案，首届招收了20名本科生。

除了本专业的学生外，当天还有不少其他院系的同学过来交流。此前，他们大都是RNG的粉丝，但仅将游戏作为日常的消遣，并没有考虑过作为以后从事的职业。从去年开始，他们也逐渐考虑将来在电竞领域工作。

为电竞正名

除了中国传媒大学之外，RNG还和全国其他100所左右的高校进行了“电竞百校行”的活动，这是李杰明在加入RNG之后制定的一个全新宣传方向，他称之为“电竞体育正能量”。

“我认为现在更关键的是去做用户认知和主流价值观的疏导。以前电竞的一个误区是，大家老是把电竞跟游戏等同起来，但我们现在要告诉大家的是，电竞不等同于游戏，电竞等于体育，这是我们需要向公众去宣讲的方向。”

但李杰明今年的运气很好，他想要宣扬的事恰好有人帮他做了，而且效果要好得多。

帮他的人是亚洲奥林匹克理事会。

作为腾讯公司电竞业务的负责人，侯淼告诉本刊，他们在五六年前就了解到亚奥理事会在进行“电竞入亚”相关的探讨。作为在电竞领域拥有丰厚基础的公司，去年3月，腾讯接到了亚洲电子体育联合会（AESF）发出的入围邀请及资料提报通知，他们也将自己合适的项目报了上去。5月14号，亚组委结合自己对申报项目的调研情况，比如在不同国家的普及率，并征集45个成员国投票的情况，选择了6个电竞项目成为雅加达亚运会的表演项目。经过激烈的预算赛后，中国队晋级其中三项决赛（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国际版（AoV）和皇室战争）。

等了十几年，中国的电竞人们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机会，他们不能犯错。竞技上的挑战并不复杂，尽管选手们此前来自不同的俱乐部，但国家荣誉足以让他们精诚合作。根据国家体育总局的标准，腾讯作为3个参赛项目在国内的运营方提供了3套供参考的国家队出征阵容，恰好与清华智库建议的阵容基本一致。

来自EDG俱乐部的田野成为他们团队中唯一一名入选的队员，他并不介意和之前不同俱乐部的对手成为临时队友，对他来说，更困难的地方在于如何以“中国代表队队员”的身份应对国家层面的大型赛事。为此，田野们被提前集中到了深圳市体工大队封闭集训了半个月，相关主管部门还专门派了负责国家队运动员规范的老师给这些第一次代表中国队出场的选手上课，比如他们领奖时的站姿和队服的拉链该拉到哪里。

最终，三支代表中国代表团出征的电竞队伍获得了两金一银的成绩。作为英雄联盟夺冠团队中的一员，田野也拿到了一枚金牌，他也像很多传统项目的运动员一样试着咬了咬金牌。对他来说，这个冠军的意义和他之前获得的那些冠军都不一样。尽管国内这次仍然没有对电竞比赛进行直播，但央视的编导三天都在电竞比赛的会场，并且在后面两天对电竞拿到亚运会金牌的消息在各档新闻中进行了详细报道，这也让田野的父母第一次能从如此公开的渠道见证儿子的光荣。

从雅加达回国后，此前一直对田野从事电竞运动不太支持的父母专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要继续加油。李杰明将这总结为“不是一个直接的影响，更多是由内而外的精气神上的肯定”，“这代表我们也能为国争光去夺冠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激励”。

侯淼说，从社会角度来看，电竞能产生很多的就业机会，让很多年轻人发挥自己的所长，并且用这个事业来养活自己。唐晓辉和田野想必对此都深表认同。这些从小生长在小地方，对课堂学习毫无兴趣，却在游戏上拥有天赋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成为了社会中的“高收入人群”。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47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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